Image: Interview with Anthony Gormley
艺术家安东尼·葛姆雷在西海美术馆“有生之时” 展览现场,2023,摄影:晁启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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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nterview with Anthony Gormley 青岛个展:亚洲最全面、体量最大的创作呈现

3 Mai 2023

英国雕塑家安东尼·葛姆雷(Antony Gormley),是当今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艺术家之一。他持续创作人体雕塑、公共空间中的艺术近40年,获得包括透纳奖在内的众多奖项,作品遍布全球各大美术馆与艺术机构,还被英国前女王授予爵士称号。

时隔五年,今年四月底,葛姆雷再次来到中国,并带来了他在青岛西海美术馆的大型展览“有生之时”(Living Time)。这是迄今为止艺术家在亚洲最为全面、体量最大的创作呈现,39件雕塑,跨越他40多年的艺术职业生涯。

“对我来说,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展示过自己的作品,它极其危险,也非常残酷。但我觉得,展览作品布置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当代人极其焦虑的现状。“艺术家说。
展览开幕之前,我们与刚刚布完展的艺术家安东尼·葛姆雷,在他悉心调整过自然光线的美术馆4号厅中,聊了聊这次特殊的展览与他和中国的深刻联系。
 
采访葛姆雷那天的天气极好,上午的光线尤其动人,晒得人微微发热。我们步入西海美术馆的4号展厅,就看到展厅顶部的自然光透过网格状的遮阳百叶,一道一道地落在艺术家所创作的人体雕塑上。光与作品的互文,盎然生趣。
35件展品,或站、或坐、或卧、或抱膝,整整齐齐地在展厅里排列开去,那种密集的规整感,极为震撼。整个展厅静谧地像一幅画,但又好像每一个沉默的金属雕塑都急切地想要与我们对话。
 
葛姆雷本人高高瘦瘦,穿着藏青色的针织POLO衫,大步地向我们走来,走路和停顿的姿势,都像极了展厅里的雕塑。我们开玩笑说,“您和雕塑长得可真像,”他笑着告诉我们,他早期的雕塑,都是用自己的身体翻模做的。

对于整个展厅最后呈现的效果,葛姆雷赞不绝口。他在布展时一直强调,不要开美术馆的射灯,只用自然光线。那种柔和而微妙的阳光,随着一天中时间而变化的光影,也成了展览的一部分。

 
“我认为展览就像一个灵魂的健身房,你可以从一个器材走到另外一个器材,然后看看你自己有什么反应。” 葛姆雷告诉我们,其实他自己也从未尝试过把这么多不同时期的作品像图录一样,如此密集地放在一个展厅,以一种毫无修饰,平铺直叙的方式呈现。在做之前,他觉得这太危险,太残酷了。

但他还是这么做了——“也许我不够了解中国,但我觉得,中国人存在着巨大的焦虑,而展览的作品布置,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当代人的现状。”

他把这个展览称为“有生之时”,并不是从他自己出发的。“‘有生之时’不是‘我的时间’,而是‘你的时间’。实际上,我是把自己的这些作品作为一种媒介,让你探究你自己。”

他开玩笑说,如果有观众看完了整个展览,却没有找到一件能够与之共鸣的作品,“那首先,整个展览是失败的,还有,我真的挺为他担心的。”

整个展览最早的两件作品,分别来自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,非常具象,都还能看得出艺术家本人的身形。作品《高原》是艺术家开始做人体雕塑20多年历程中的第一件作品。
“这两件早期的作品,就像地球仪一样被垂直和水平的轴线分割,就像XYZ笛卡尔坐标轴一样。”葛姆雷说。

艺术家想用雕塑来表现那种没有边缘、无限延伸的空间感。“我们都是单独、不同的个体。有不同的品味,以不同的方式走路、说话和写作。但我们都能体验到那个普遍存在的空间。”

在展厅中,一件葛姆雷标志性的像素化作品,由数以千计、大小不同的钢块组成,12×25、25×25、50×50、100×100、200×200英尺等等。尽管形象高度模糊,我们还是能看出雕塑抱着头,有些绝望的落寞。

“作品《聚集I》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我可以用元素,从部分到整体去构筑空间。你可以看到这些钢块它们是相当粗糙的,还有焊接的烟熏在上面。”

 

展览中最新的作品《跌坐IV》看起来很“野蛮”,艺术家说这是展览中雕塑结构最为松散的一件作品,每一个钢块甚至都没有被焊在一起,只是被中心的钉子钉在了一起。而之所以这样去做这件雕塑,跟它的灵感来源不无关系。
“有一年的新年元旦,我在伦敦坐地铁,看到地铁里到处都是没回家的人。因为他们在前一天晚上喝的太醉了。他们就是坐在那儿,以某种崩塌的姿态,就像这个雕塑一样。”葛姆雷说。
 
展厅4给人的感觉像迷宫一样,我们不受限制、自由地去寻找那个对于自己来说最有共鸣的作品,与沉默的金属雕塑共享这个展厅。
而悬厅就像透明的、开阔的,发着光的巨大盒子。在展厅里,光线来自四面八方,连墙壁都是光,整个空间毫无阻碍地与美术馆外的蓝天、海岸线相连。
“这个展览是两个展厅之间的辩证关系,对话、动态和张力。”艺术家说。
 

“这两个悬浮着的《果实》和《身体》,它们把重力戏剧化了,《大地》和《最终产品》让这种漂浮感接了地。”葛姆雷说。

5号展厅中的这四件作品,有两件被钢缆吊起,两件被放在地上。

它们都来自于艺术家90年代初期的“扩张系列”,灵感来自艺术家对于重塑皮肤边界的痴迷。《大地》代表着一个自由坠落的身体,《最终产品》则是一个站立的人形。
 

“果实或种子也是一种炸弹,这种潜力可以爆炸、表达和增殖。” 葛姆雷说。而这种增殖的观念也与作品的灵感来源息息相关——胎儿在母体中蜷缩的姿态。

厅内观众缓缓走动,厅外海风徐徐吹来,这两件吊起的《果实》与《身体》随着震动的空气微微浮动,动态与静态在这种时刻构成了完美的平衡。
 
在采访中,葛姆雷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对中国文化的迷恋,以及与中国不可分割的情感链接。
“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95年。在过去的30年里,我看到了中国社会的非凡的转变。从一个相对分散的、低水平的农业社会,到现在我们都生活在高楼大厦、高密度的巨型城市中。” 葛姆雷对于每一次来中国看到的日新月异的变化,数次感叹“magical”!(魔法)
也是基于这种对中国的热爱,他在2002年做了一件大型的作品《亚洲土地》,邀请350位广州象山村的村民还有广州美院的学生,在二月的5天时间里,做了23万个小的身体雕塑。
艺术家要求祖孙三代人一起制作泥塑,“我记得最小的孩子才5岁,每个人都有一个宽1米长3米、用粉笔划出来的‘工作间’。大家要坐在一个老人或年轻人旁边,但他们不能是你自己的孩子或孙子。”艺术家回忆起当时对村民们的要求,还是会笑出声来。
“你会发现一个很神奇的事情,那就是孩子们并不害怕,觉得这像一个大派对。反而是大人们束手束脚。”
这个项目一共用了130吨粘土,每个人每天都要制作100到300个手掌大小的小泥人。
 
“对于我来说,我就像坐在餐厅里面一样,‘啪’,他们给我端来了一个木板上的小泥人。”葛姆雷笑着说。
村民们会问他,“这是你想要的吗?” 而葛姆雷的回答是:“不,这不是关于‘我想要什么’这是关于‘你能找寻到什么’,你拿着一个泥团,把它捏成型,然后你给了泥塑眼睛,让它们活了起来。”
五天时间里,他们就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样,每天工作8小时,从早9点到中午11点,然后吃午饭,看看别人做的泥塑,下午又回归工作。
“最好笑的是,村民会试图去辨认泥塑的样貌。他们会讨论‘这看起来就像张维,这是她做的吗’?”艺术家笑着说。
 
葛姆雷说自己始终对《亚洲土地》这件作品感到很自豪,它出自中国的劳动人民之手,讨论了艺术中观者与被观者之间关系的辩证和流动。
这件作品现在成为了亚洲新地标,香港M+博物馆的永久收藏,8万平方英尺的展厅中,40万双眼睛注视着你,你在展厅中无处可逃。
“我想《亚洲土地》是一个巨大的储蓄池,有着太多说不出的感觉和想法。它们完全占据了整个空间,你无法进入它们的空间。因此,你成为了那个被艺术注视的对象。它们都在问你相同的问题‘你是谁?你拥有什么?你存在什么记忆?’”
葛姆雷回忆起自己每一次来中国,都觉得受到了某种启示。他说起中国的古迹和自然风光如数家珍——西安的黄帝陵兵马俑,四川的三星堆遗址,南京的明孝陵和神道,还有黄山。
“我上次来是在2018年,和西藏的导游在雪里骑了一星期马,到了海拔4700的山上。我很喜欢去中国西部,那些没有路的地方。在那里你可以感受到真实的、离地球更近生活。”艺术家说。
从葛姆雷大学时期接触到中国的《道德经》、《易经》开始,他就对中国古人所拥有的“金木水火土”五行观念有着极深的认同,他认为中国古人比中世纪的欧洲人在这一点上走的更远。

“我觉得我在很多地方都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和启发,并且也将如此进行下去。”葛姆雷说。

 
他告诉我们,在采访的前一天,他还去了青岛大学,想看看中国的年轻人们都在干什么。
“他们在走廊的楼梯上,急切地学习,希望通过硕士的入学考试,希望参与到城市和国家的未来中,如此令人感动。”艺术家说。
 
作为一个享誉全球的大艺术家,葛姆雷却非常平易近人。他还和我们分享了他平时在英国时“无聊的一天”。
“我的一天是非常无聊的,七点左右起床,做点不是那么剧烈的运动,算是向太阳的敬礼?然后我吃个早餐,就准备去工作室了。”葛姆雷笑着说。
“我的工作室就在我妻子工作室的隔壁。我会在十点之前到达我的工作室,检查一下各个项目的进行状况,画画图纸,做点小的模型,这是我创作的一个过程。”
葛姆雷说自己的工作室里大概有25个工作人员,“我们大家都会一起吃午饭,吃完之后,就打打乒乓球、或者是踢足球,打篮球。”我们听到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。
艺术家大笑起来,“我们很幸运,有一个很大的院子,就像一个集体工作的社区一样。”
 
“我总是试图在晚上11点之前完成所有的工作。但你知道,有时候这是不可能的。总会有些人从意大利,或者某个地方过来,想跟我谈一些事情。”葛姆雷假装无奈地耸了耸肩。
他告诉我们,现在最让他分心的就是做展览。“我正在努力减少展览,想集中精力做更多在公共空间里的永久性作品。”
 
说起公共空间中的艺术, 葛姆雷显得更加兴奋了。他曾创作了无数像《在别处》、《北方天使》、《地平线》等被放置在大自然中的雕塑作品,与周遭的环境水乳交融,仿佛就理应在天地间存在。
“我们习惯了在画廊、博物馆看到艺术,但其实雕塑是‘喜欢’自然环境的,这与室内场馆相比是非常不同的体验。它让你更清楚地意识到大自然的变化——今天是晴天、阴天还是雨天?”
“我喜欢创作公共空间里的作品,它可以是在街上、在山上、海滩上、在海里。你可以说,把人类制造的东西放回到大自然,那种感觉是非常神奇的,甚至感觉必须要这么做。”葛姆雷说。
采访的最后,他还跟我们“剧透”了他接下来的行程。

“我马上会去韩国,因为我有两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永久性项目正在进行中。它们都至少要三年,甚至五年的时间才能完成,相当地复杂。”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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